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甲寅是我大姨家的二儿子,现在也有小六十了。从我开端明理时,就听母亲说,甲寅说精不精、说憨不憨,是“半精儿”。
亲属集会,他就特振奋、话特别多。他许多字发音禁绝,例如“舅”字,他读成“寨”。有一年新年去舅家串门,正午吃饭,他就喊:“寨,给我盛碗菜!”亲属们捧腹大笑。大姨坐在角落里面红耳赤,笑脸生硬。甲寅呢,也听不出好赖,只一味振奋着。
我和二姨家儿子俊峰先到。舅舅说:“恁俩先坐一瞬间,等甲寅到了,咱就切月饼。”
甲寅是正午时分到的。穿一件膀子发红、周身发白的蓝中山装,风纪扣系得紧,勒得脖子通红。左手中指挑着两根细纸绳儿,纸绳儿下坠着两包月饼,秋千般荡着。可能是着急邀功的原因吧,他的喉咙也比平常脆亮了许多:“寨——寨——我给你送冰糖月饼来啦!大疙瘩冰糖的,咬一口,嘎嘣脆!”
舅舅快乐得眉飞色舞,急速弯下腰,接过月饼,连声夸奖:“俺甲寅今日穿得规整,精爽劲儿出来了,话也说囫囵了,快进屋来。”甲寅跨槛进屋,冲我和俊峰笑,两片板牙支棱棱翘在唇外,像跷跷板。我“噗嗤”笑作声来。舅舅看见了,急速说:“先拆甲寅的大冰糖月饼吧!”
接下来,舅舅将纸绳儿解开,揭开油纸,让人毕生难忘的工作发生了:只见油纸里包着的月饼成了齿轮,那是边际“豁口”规整摆放的月饼齿轮,“豁口”上清楚还印有两痕牙印儿。“咯咯咯——”舅舅、我、俊峰,咱们都笑得出不来气儿了。
我笑得蹲地上揉着肚子,俊峰笑出了鼻涕泡,舅舅笑出了泪,一边笑,一边抹着眼,说:“这冰糖疙瘩忒大,舅的牙不中用,仍是甲寅自己消受吧!”第二阵笑浪又卷过来,房顶都嗡嗡的。
甲寅呆站在笑声里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活脱脱像一枚大树叶,在泉流的小漩涡里,颤颤打着旋儿,没法儿旋进去,也没法儿摆脱出来。两只手,像两只探头探脑的小鼠,一瞬间缩进袖筒里,一瞬间又怯怯显露来。
多年后,和舅舅拉家常,我才从舅舅那儿知道:大姨父逝世早,大姨拉扯几个孩子太不容易。甲寅呢,缺食少穿,十几岁了还长得像孩提。那年送月饼,他经不住饥饿和馋嘴,半路上偷啃了月饼,还“精密”地转圈儿啃,生怕啃得不圆,隔了油纸能看出来。
多年今后,我到过许多工厂,见到过许多真实的齿轮——它们咬合规整,严丝合缝;它们默契地旋转、默契地推进,默契地把力气传下去。那些时间,我常常想起甲寅的齿轮月饼:板牙啃出的齿轮,清明晰晰摆放在月饼的外圈儿;它看似规矩,甲寅也用了十二分心思去规矩它,但命运却没有给甲寅一轮规整的齿轮去符合自己,以至于让他处处为难。
甲寅的“半精儿”,其实是命运给甲寅的人生齿轮规划了不规矩的齿豁。正常的齿轮,齿对着豁,豁对着齿,齿豁相扣,不留空隙,匀速旋转,声响丝滑;甲寅的人生齿轮却与命运齿轮无法完美咬合,其成果,只能是在每次自己“半精儿”的滚动里自己磕碰自己,宣布诙谐的、空泛的“咔哒”。
比较能安慰我的是:这几年甲寅的日子好了许多许多,享受着当地政府的“五保”,住宅吃穿求医治病都有人管得妥妥的,自己还养了几只羊贴补家用!这不,他又带了月饼来看我娘来了。看着他穿得周吴郑王的姿态,看着他笑得显露牙根儿的板牙,我又一次想起了甲寅的齿轮月饼。
今晚,我站在月光里想当年的景象:想甲寅系得紧绷绷的风纪扣,想舅舅看见甲寅时爱怜的表情,想甲寅精心啃成的齿轮月饼,与本年的秋月符合在了一同,磨出眼泪,也磨出了笑脸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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